书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讲宋朝和元朝的书有很多,但是着墨于金朝的书却是寥寥。金朝并不讨喜,一方面金朝从未占据过整个华夏,是一个在群雄争霸中的失败者,另一方面在所谓 “正统” 史观中金朝一直是负面形象,无论是在《射雕英雄传》还是在岳飞的故事中,金朝始终都是邪恶的侵略者。这本书虽然说是围城史,但也花了颇多笔墨介绍了金朝的兴起、发展和壮大,最后至于覆灭,管中窥豹,可以看出金朝是一个普通的王朝,普通到和中国历朝历代一样该有的元素它都有,无论是忠臣良将、才子佳人,还是腐败堕落、泣血悲剧,金朝一个不落。甚至于从十二世纪的中原人角度看来,金朝才似乎是中华正统,所谓宋朝也不过是屈居南蛮的撮尔小国而已。这本书不仅是关于围城史的专题研究,更是一部对于金朝 “祛魅” 的绝佳资料。

历史的轮回总是自带黑色幽默气质:北宋沉溺于悲婉羸弱、不思自强的气质中,被金朝所灭,金朝却又如北宋和后世的八旗一般,忘了骑马射箭,化作了另一个北宋;金朝和北宋联手灭辽,不过百年之后,金朝又被蒙古和南宋联手覆灭;不过数十年前,金朝时不时挥师北上 “灭丁”,给了成吉思汗版本的 “七大恨”,数十年后金朝官民看见蒙古的散兵游骑都吓得亡魂皆冒;百年前金朝围困东京,灭了北宋,百年后蒙古围困南京(金朝对于开封的称呼),为金朝的灭亡吹响了哀乐;宋朝有岳飞这般忠国之臣,金朝也有陈和尚和完颜承晖这样的倾危之士;徽钦二宗北上 “留学”,宣宗哀宗则南下 “打猎”……这种轮回甚至还可以续写到元朝和清朝身上,仍然妥当熨帖。

金朝国祚百余年,比元朝强点有限,比辽朝和宋朝则弗如远甚。金朝的灭亡在于内外交困:对外,北面赶上虎视眈眈的蒙古,南面对着百年深仇的南宋,西面还有个不安分的西夏;对内,无人才可用,无秩序可守,末代君主们骚操作不断,倾危之士又在三峰山一役中团灭。金朝的灭亡悲惨却又显得无聊,悲惨是因为君臣对对泣也难挽狂澜,无聊是因为金朝的灭亡实在是难以避免,很难有什么操作空间。金朝的国都一迁再迁,金朝的国土一缩再缩,金朝的气运一降再降,最终,金哀宗同后世崇祯一样,吊死在幽兰轩,而后在一把大火中化作焦尸,被宋元两国 “中分”。

说回到围城本身,这本书也相当专业地讲解了守城和围城的指导方针和施行细则,在 “攻城战” 这一专题上有着非常集中和深入的探讨。怎么修建城池,怎么制作攻城砲(投石机),怎么 “蚁附” 攀上城墙,怎么制定战备策略等等,这些话题都能在本书中找到答案。当然这些话题背后都隐藏着巨大的悲剧,苦难,因公肥私,乃至于 “人相食”。

攻城战已经是专属于历史的战争形态,不过却是在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绵延最久的战争形态之一。攻城虽然是一个点,在历史尺度上只有胜利和失败,但是却往往反映出了一个面乃至于整个王朝,一切的准备和积淀汇聚在一座座城池上,整个王朝的气数也紧紧维系在这一座座城池中。乐毅连破齐国七十城,几亡田氏;默罕默德二世的乌尔班大炮轰开了君士坦丁堡,罗马灭亡;蔡州城破,金朝灭亡……攻城战往往就意味着国运之战,如本书最后所言 “城墙以外的远方发生的事件,往往决定着围城的命运”。

这是一本非常好的书,很值得一读。

原文摘录

楔子

“绍兴和议”(1141年)后,宋高宗向金朝皇帝称臣,南宋每年要向金朝交付“岁币”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隆兴和议”(1164年)后,南宋每年要向金朝交付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两国君主的关系从“君臣”改为“叔侄”。

鼎盛时期的金朝,北起外兴安岭,南至大散关、淮河一线与南宋交界,东濒大海,西邻西夏,领有今天的黑龙江、吉林、辽宁、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七省之地,加上内蒙古、陕西、甘肃的一部分,面积相当于南宋的两倍。南宋人口最多时有六千万,金朝疆域内也生活着四千八百万人。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主角不能太优秀,因为好人遭殃,徒增观众反感;悲剧的主角又不能穷凶极恶,否则观众会觉得他活该。最能同时激发道德感、怜悯和恐惧的悲剧主角,是平庸的,和我们一样的人。

第一章 危机

女真人的居住条件也很简陋,就算是阿骨打住的地方,看起来也同中国内地的小州县衙门差不多。居民往来,径直穿行皇城,毫无禁忌。邻里有红白喜事,杀鸡煮酒,也大摇大摆登门“召其君同食”。

其实,金世宗苦恼的,绝不是朱熹说的要“变狄夷之风”,反倒是如何扭转“汉化之风”。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女真人濡染汉文化并走向腐化颓废的恶果逐渐显现。

金朝君主的汉文化素养,不啻是测量女真人变质程度的水位尺。从收国元年往后,不到百年间,女真王朝便蜕去了原始军事民主制色彩,确立了专制皇权和官僚行政制度。同时,女真人原有的尚武精神和军事实力也迅速衰竭,以致金元之际流传着“金以儒亡”的说法。

从女真到蒙古,从蒙古到清朝,为何北方民族对“汉化”的陷阱,总是既恐惧又身不由己沉溺其中?马克思的名言“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这是一条永恒的历史规律”,常被当作标准答案。

如果没有蒙古、突厥那样别树一帜的内亚政治传统,那么,势必要充分利用华夏共同体的意识形态和仪文制度等政治资源。学者将这种现象精辟地总结为“能夏则大”。女真人原本生活方式就接近汉人,又缺乏自成套数的民族文化,实在别无更好的选择。

第二章 防秋

金军用来破阵攻坚的王牌部队,乃是一种“重铠全装”的骑兵,远远望去,仿佛一座座铁塔,宋人称为“铁浮屠”。

蒙古军队也是骑兵,不过主要是轻骑兵。

唐中后期,每年秋天都要征调关东各道的军队,分守长安以西的要害地区,抵御吐蕃侵袭,称为“防秋”。此后,每到秋高马肥的时候,面对呼啸南下的游牧骑兵,弱势的中原王朝大多采取类似的被动防御:北宋防备契丹,南宋防备女真,明朝防备蒙古,一脉相承,统谓之“防秋”。

最符合骑士美学的线条是纵横驰突的直线,而城池设计的美学,乃是折线和曲线。

中国城池普遍设计有大量的丁字街、死胡同,以便巷战。

美国汉学家欧阳泰(Tonio Andrade)想到过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什么中世纪以来西欧发展出了轰塌城墙的火炮,而中国的火器仍然是以杀伤人员为主?他的答案居然很简单:因为中国的城墙太厚,与西欧城堡完全不在同一级别上。

第三章 焦土

十三世纪初,在欧亚大陆的东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军事格局:最南边的南宋人在“防秋”,敌人是盘踞中原的女真人;女真人自己也在“防秋”,敌人是更北边的游牧族群——即将站在这片大陆的“食物链顶端”的蒙古人。

其实,在某个非正式场合,成吉思汗透露过,男子汉一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战胜敌人,“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使他们的已婚妇女号哭、流泪,骑乘他们的后背平滑的骏马,将他们美貌后妃的腹部当作睡衣和垫子,注视着她们的玫瑰色的面颊并亲吻着,吮她们的乳头色的甜蜜的嘴唇”。

遭遇敌人之后,蒙古骑兵团通常会集中火力,从远处射出迅猛的箭雨,袭扰敌军,甚至破坏敌军阵形。接着,他们骑马冲向敌阵,一边驰骋一边射箭,在距离敌阵40—50米的地方射出最后一轮箭雨,向右拨转马头退回本阵。这个距离足以射穿甲胄,又不便于敌军发起反突击。蒙古骑兵一边调头,还一边转身向后射箭。这个动作,西方称为“帕提亚射术”,中国称为“抹鞦”。按照每名骑兵携带六十支弓箭计算,蒙古骑兵能够这样反复冲击敌阵长达一小时之久。

在游牧人的原始观念中,对旷野厮杀,天然感到亲切;对攻城,则是本能地反感厌恶。

第三策是一种虚实结合的恐怖心理战术——向敌人广泛宣传“城拔必屠”或“凡城邑以兵得者,悉坑之”的政策。换句话说,蒙古军攻城,守方如果进行武力抵抗,“矢石一发,则杀无赦”。

第四章 敌袭

野狐岭战败,给金朝的命运投下了漫长的阴影。经此一役,女真人苦心经营数十年的西北军精锐一朝尽丧。此后有十年左右的时间,金朝再无能力同蒙古军打一场旗鼓相当的野战。

第五章 惊变

正如卢梭《社会契约论》所言,世袭君主制的弊端,总是只顾表面的宁静,而不要贤明的政治,为此不惮于把小孩、恶魔或者白痴捧上皇位。

马基雅维利一再警告,一个君主,如果不能受人爱戴和畏惧,至少必须避免受人轻蔑和憎恨。

第六章 抉择

完颜承晖还有一名僚属,契丹人耶律楚材,当时也在中都城内,后来成为蒙古大汗的著名辅弼。楚材写了一首《怀古一百韵寄张敏之》,追忆金朝覆亡的史事,当中有一段就是描述他亲身经历的中都陷落。诗里提到的“宗臣”“忠臣”,都是指他的老上级承晖:

天子潜巡狩,宗臣严守陴。

山西尽荆枳,河朔半豺狸。

食尽谋安出,兵羸力不支。

长围重数匝,久困再周期。

太液生秋草,姑苏游野麋。

忠臣全节死,余众入降麾。

金朝占领中原后,从东北发祥地大规模迁徙到河北、山东的女真军户,高达四百万之众。金朝通常按照户数或丁数,分配一定数量的国有土地,让他们屯种。官田不足,则夺占民田。这些份地,多被女真地主转租给了佃农,加上汉化风气不可阻遏,女真人逐渐沦为不事生产、只图享乐的寄生阶级。

第七章 孤注

成吉思汗正妻孛儿帖所生四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俱是人中之龙。四人追随父亲南征北战,展现出了卓越的军事和政治才能,称为“四曲律”。曲律(kulug),意为骏马、豪杰。成吉思汗在世时,曾令术赤管狩猎,察合台掌法令,窝阔台主朝政,拖雷统军队。不过,长子术赤是孛儿帖遭蔑儿乞人掳去后回途中所生,身世可疑,又与察合台不和。因此,成吉思汗在晚年选定了性格敦厚大度的窝阔台作为汗位继承人,而按照蒙古旧俗,拖雷作为幼子(蒙古人称为“守炉灶之主”),继承了父亲的营地、家室和大部分军队。这个颇为矛盾的安排,或说妥协,对蒙古帝国的命运产生了无比深远的影响。

第八章 三峰

蒙古军惯于在极端条件下作战,甚至故意制造极寒天候,“极寒无雪,则磨石而祷天”。其实,金朝开国初年的铁骑何尝不是如此?女真发祥地气候本就寒冽,在与辽军的战争中,金军把水浇在己方城墙上,“其壁凝冻成冰”,生生造出一座冰城。

窝阔台汗问:好男子,你叫什么名字?陈和尚昂首回答:

我,忠孝军总领陈和尚。

大昌原之胜者我也!

卫州之胜亦我也!

倒回谷之胜亦我也!

我死乱军中,人将谓我负国家。

今日明白死,天下必有知我者!

三峰山战败,金朝的京师南京开封,既失去了大河天险,更失去了不惧以身来障蔽它的将帅。

第九章 困兽

围城,单是这一种战争形态,就兼技术密集型、劳动密集型、资本密集型三大特征。围攻大型城池,对技术、人力、物力、时间的要求更加苛刻。

中国古代城池多是方形,当时的军事理论认为,攻打这种城池,应该重点进攻城角,因为容易从两边部署火力。

现代历史学家综合种种迹象认为,事实是:拖雷先有争夺汗位之嫌,又不待与大汗会合,立下歼灭金军主力的大功;窝阔台汗为消除隐患,装病下毒,谋害了拖雷。看来,那句“微汝,不能致此捷也”,暗藏着深深的忌惮。

第十章 人心

随着卫州之战落幕,金哀宗光复河朔的最后一丝希望,或者说残梦,就这样随着红箧中的《河朔中兴颂》,连同成千上万金军阵亡官兵的骸骨,被无情抛弃在了寒风萧瑟、芦苇丛生的黄河岸边。

其实,这支队伍里有不少滥竽充数的难民,混进来只为刀下求生。领队的“人匠达鲁花赤”王德真(山西人),奉蒙古人的命令到太原集中考校这群“工匠”,才发现很多人身无一技之长,什么也做不来。王德真可谓谆谆善诱:“大伙儿会扶着锯子锯木头吧?会?那就算‘匠人’了,别怕!”接着,他耐心教授这些难民营造的技艺,“积以日月,后皆为良工”。

中国的文化精英,平时往往有一种以道自任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可是,一遇到现实中的“恶”,他们大多数又显得软弱,甚至虚伪。如果名节、生命不可皆得,文化精英作何选择,往往是权衡利弊得失后作出的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回应。

第十一章 覆巢

古往今来,大权旁落,依靠种种手段失而复得的皇帝有很多,但是,极少人有胆量持剑亲自动手,不惧血溅御衣。

南宋朝廷考虑,联蒙灭金,或可一雪前耻;但也有人提醒,宣和年间联金灭辽,教训惨痛,如今蒙古贪婪,宜防后患。最终,宋人判断,反正金朝已如风中残烛,救不活了,而不管是雪靖康之耻,还是收复“三京”,都不能马上同新兴的北方强权撕破脸。如此一来,做个顺水人情,趁机试探一下北方的虚实又何妨?其实,为了铲除金朝在江淮以北的残余势力,蒙古几次遣使约盟,何尝不是想多试探一下即将接壤的这个庞然大物——南宋的虚实呢?

北宋联金灭辽,南宋联蒙灭金,最终结果都是灾难性的。

不过,不用急于嘲笑古人缺乏历史智慧。不论宋人出不出手,契丹、女真的覆灭都难以挽回。既定的国际秩序突然崩溃,暴起的北方政权动向不明朗,在这种形势下,先参与分赃,追求短期利益的最大化,未尝不是一种相当理性的选择。宋人后来的惨败,根源在于误判自身实力,而这种错误,在国际政治中简直太常见了。

金哀宗临危传位,想给金国保留一线血脉,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死亡并不可怕,做亡国的末代君主,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他死都不甘心。这是金哀宗的最后一点尊严。可悲,可叹!

我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者,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独此为介介耳!

西城陷落后,金哀宗就给自己准备了最后的归宿。

这是蔡州同知衙门后园的一所小竹屋,环境清幽,名字也很别致,叫作“幽兰轩”。金哀宗将随身用品和信玺放入小屋中,命人在竹屋周围堆积干草、柴火、木炭,下令:“死便火我!”

正月十日拂晓,金哀宗传位给承麟后,在近侍护送下,平静地走入小屋,合上木门,悬梁自缢。

子城陷落后,不得已成为“末代皇帝”的承麟,也死于乱军之中。他始终身穿连月来在东面城墙上血战时的那套盔甲,实无片刻黄袍加身。

尾声:又见黄河渡

从1211年蒙古南下,到1234年蔡州陷落,二十三年,看似短暂,可对于生活在金国版图上的8413136个家庭、53532151位居民来说,他们身受的剧烈而恐怖的冲击,远远强于一场超大规模的自然灾害,比如超级地震,或者超级瘟疫。

莎翁将海难的幸存者形容为“被大海吞噬,又被吐出”(all were sea-swallow’d,though some cast again)的人。

贞祐年间,河朔动荡,金朝举国南迁。当年,无数人扶老携幼,渡过黄河,穿过那段痛苦揪心的逃难之路,艰难地在河南安顿下来。如今,南京和蔡州先后沦陷,他们不得不草草收拾行装,再度北上。

从书中可以看到,城墙以外的远方发生的事件,往往决定着围城的命运。

书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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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2-12-03

更新于

2024-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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