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高中时常在作文范例中看到这本书的名字,也因此比较抗拒读这本书,总以为是无病呻吟式的辞藻堆积和哲学思维碎片的坟场。读了前几页的时候心想坏了,确实跟我想的一样,不知所云。不过从第一个人名托马斯出现,这本书就回归了小说的本质——昆德拉推了一把,然后这个世界开始转动了。这本书并算不上特别大部头,但内容上非常丰富,感觉像是几个时代和世界相继碰撞并展现在脑中,但并不激烈,只是把揉成一团的纸慢慢展开。与文艺又晦涩的名字不同,这本书读起来非常流畅,流畅就意味着这书已经满足了作为优秀小说的基本门槛,那么接下来的任何其他内容都是意外之喜了。
从结构上看,这本书的章节对称性很强,第一部和第五部主角是托马斯,第二部和第四部主角是特蕾莎,第三部主角是萨比娜,第六部主角是萨比娜和弗兰茨,第七部主角是托马斯和特蕾莎(以及卡列宁)。各部剧情相对独立,甚至连时间线上也是颠倒混乱的。
从时代背景上看,这本书是描写布拉格之春和苏联入侵捷克(或许苏联人不这么认为,就像现在的 R 国对 U 国一样)时的故事。自从苏联人来了之后,捷克没有变成地狱,而是成为了更糟的东西,就像人体实验中给人注入病菌后人的皮肤慢慢浮现出可怕的条纹一样,捷克的变化也是这样一点点展现的——“大旅馆” 变成了 “贝加尔”,“市民广场” 变成了 “莫斯科广场”,一切都这样在无能为力的注视中发生了。紧接着 “过了一年,积聚起的所有仇恨(首先拿动物做试验),都转向了真正的目标:人类。开除、逮捕、审判开始了。牲畜总算可以喘口气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的,如萨比娜在这个背景下想到的 “她想跟他们说,在一切入侵、占领之下,掩盖着另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普遍的恶;这种恶的表现,便是结队游行的人们挥舞手臂,异口同声地呼喊着同样的口号”。
从内容上看,那些在作文中恣意引用这本书的高中生大概是都没读过这本书的——大量的情色场景,大量的革命和侵略的历史背景,和大量对于 Communism(以及更进一步地说,心灵控制和媚俗)的讽刺,无论哪点都不适合出现在作文里,除了这个文艺无比的标题以外。所以从这点上来看,拽文拽武但脑袋空空的高中生又比拿腔捏调地朗诵课文的小学生强到哪里去呢?扯远了,这本书是关于几个人的群像剧:托马斯,特蕾莎,萨比娜,弗兰茨以及卡列宁(一条狗),除了狗以外,这几个人是通过情妇和情夫的关系连接在一起的,中间节点是托马斯。
在表面的意象和主题之外,这本书还藏着巨大的内容并未展露(比如一些人就最后一部的 “牧歌” 都能洋洋洒洒写个几万字,还穿插着昆德拉一堆其他作品),这是我看了很多分析和解读才知道的,在这样的分析文字中我又找到了那种看这本书之前对这本书猜想的感觉,于是我决定不管这些分析了。就像有些人头戴森海塞尔大奥听着《加州旅馆》能泪流满面一样,我尊重他们丰沛的感情,并且只想离他们远点。这本书剧情上好看,讨论的内容并不浅薄,是一本很流畅的小说,而且还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这就是这本书对我的全部意义了,我并不期待更多。
这是一本值得看的书。
原文摘录
第一部 轻与重
对这个几乎不相识的姑娘,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爱。对他而言,她就像是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的孩子,顺着河水漂来,好让他在床榻之岸收留她。
多少古老的神话,都以弃儿被人搭救的情节开始!
他常对情人们说:谁无感情投入,谁就无权干涉对方的生活和自由,惟有这种关系才能给双方带来快乐。
爱情并不是通过做爱的欲望(这可以是对无数女人的欲求)体现的,而是通过和她共眠的欲望(这只能是对一个女人的欲求)而体现出来的。
“怜悯”一位妇女,意味着处境比她好,也就意味着降贵纡尊,要与她处于同一位置。
正因为如此,“同情”这个词一般会引发蔑视,它指的是一种处于次要地位的感情,同爱情没有瓜葛。出于同情爱一个人,并非真正爱他。
托马斯不得不在那窝小狗中挑一只,他知道,没有被选中的,是死的命。他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共和国总统,四个死刑犯中只能赦免一个。
他同特蕾莎已经生活了七个春秋,此刻他才发现,对这些岁月的回忆远比他们在一起生活时更加美好。
没有比同情心更重的了。哪怕我们自身的痛苦,也比不上同别人一起感受的痛苦沉重。为了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痛苦会随着想象而加剧,在千百次的回荡反射中越来越深重。
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人的伟大在于他扛起命运,就像用肩膀顶住天穹的巨神阿特拉斯一样。贝多芬的英雄,是托起形而上之重担的健将。
人只有一次生命,绝无可能用实验来证明假设,因此他就永远不可能知道为自己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还是错。
恰是这六次偶然把托马斯推到了特蕾莎身边,好像是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东西在引导着他。
第二部 灵与肉
肉体是囚笼,里面有个东西在看、在听,在害怕,在思索,在惊奇;这东西在肉体消失之后还在,还残存,它就是灵魂。
最终她选择了第九个,倒不是因为这个人最有男子气概,而是因为做爱的时候,她悄声叮嘱他:“小心!一定要小心!”但他故意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而且也没有及时找大夫给她做人流,弄得她不得不赶紧嫁给他。
遇到这两个男人,她实在没有办法。惟一属于她、不会从她手里溜走、可以补偿所有这一切的人质,就是特蕾莎。
特蕾莎听着,她相信生命的最高价值就是母性,母性意味着伟大的牺牲。如果母性是一种大写的牺牲,那么做女儿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大写的过错。
她的一举一动,只不过是一种粗俗的表示,她要藉此抛却她的青春和美丽。当九个求爱者跪倒在她四周的时候,她曾那样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胴体,那时候羞耻心是衡量她身体价值的标准。如果说现在的她寡廉鲜耻,那的确是因为她已经彻头彻尾成了一个不知羞耻的人,仿佛要通过自己的厚颜无耻,以庄严的一笔勾销过去的生活,高声宣告,她曾过于看重的青春和美貌实在是一钱不值。
将书与花花公子的漂亮手杖相比较,并不完全确切。手杖不仅仅是花花公子有别于他人的标志,还使他们成为新潮、时髦的人物。然而书虽然让特蕾莎有别于其他的女孩,但是却让她过于陈腐。当然,她太年轻了,在她身上不可能看到任何陈腐之气。
在我们看来只有偶然的巧合才可以表达一种信息。凡是必然发生的事,凡是期盼得到、每日重复的事,都悄无声息。惟有偶然的巧合才会言说,人们试图从中读出某种含义,就像吉卜赛人凭借玻璃杯底咖啡渣的形状来作出预言。
她一直没有放下那本书,仿佛那就是她迈进托马斯世界的门票。她明白这张可怜的门票是她惟一的通行证,为此,她真忍不住想哭。
自学者和学生的区别,不在于知识的广度,而在于生命力和自信心的差异。
令特蕾莎害怕的是“底层”——她曾从那儿逃出来,却又神秘地诱惑着她。
如果母亲的声音中带着爱,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的。可惜她从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这最终给了她出走的力量。
照相机充当了特蕾莎的机械眼,用来观察托马斯的情妇,同时又成了面纱,遮着特蕾莎的脸。
对于一只狗来说,时间运动不是直线式完成的,它的流逝并不是一种不断向前的运动,不是一步一步向远方推进,而是循环运动,就像手表的指针,因为指针非但不是疯一样地只顾往前走,而是在表盘上日复一日,沿着同样的轨迹转圈。
第三部 不解之词
他当然更想单独睡,但同床仍旧是婚姻的标志,而标志,我们都知道,是不可触碰的。
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
第一次的背叛是不可挽回的。它引起更多的背叛,如同连锁反应,一次次地使我们离最初的背叛越来越远。
她曾以为只有在共产主义世界才会风行这种音乐。来到国外,她发觉,从音乐到噪声的蜕变是种全球性的过程,令人类进入了极端丑陋的历史阶段。丑陋的总特征首先表现在那无处不在的丑陋声音:汽车、摩托、电吉他、风镐、高音喇叭和汽笛。视觉上的丑陋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出现,同样无所不在。
在某些国家,对公民的监视和控制是一项基本且长期的社会活动。
证明里所表明的一切,与该公民的绘画才能、射门能力或是非去海滨疗养不可的健康状况毫无瓜葛。问题只在于一回事,在于所谓的“公民政治面貌”(公民说了什么,想了什么,表现如何,是否积极参加会议和五一节游行)。由于一切(包括日常生活、晋级和度假)都取决于公民得到怎样的评价,因此,所有人(为了进国家队踢球,为了办展览,或是去海滨度假)都不得不好好表现,以获好评。
她想跟他们说,在一切入侵、占领之下,掩盖着另一种更为本质,更为普遍的恶;这种恶的表现,便是结队游行的人们挥舞手臂,异口同声地呼喊着同样的口号。
大学越来越多,学生也越来越多。为了获取文凭,他们得找到论文题目。题目是无限的,因为一切都可以论述。档案馆里堆的那一捆捆发黑的论文,比墓地还要凄惨,即便到了万灵节,也不会有人去看一眼。文化就在大批的制造、言语的泛滥、数量的失控中逐渐消亡。
不管生活有多残酷,墓地里总是一片安宁,哪怕是在战争年代,在希特勒时期,斯大林时期,在所有的被占领时期。
在这座教堂里,她无意中遇到的,不是上帝,却是美。与此同时,她很清楚,教堂和连祷文本身并不美,而是与她所忍受的终日歌声喧嚣的青年工地一比,就显出美来。这场弥撒如此突兀又隐秘地出现在她眼前,美得如同一个被背弃的世界。
从此,她明白了,美就是被背弃的世界。只有当迫害者误将它遗忘在某个角落时,我们才能与它不期而遇。
弗兰茨的软弱叫善良。
并不是他不好色,而是他没有支配力。有些事得靠暴力才能办成。比如,没有暴力,性爱是不可想象的。
人生的悲剧总可以用沉重来比喻。人常说重担落在我们的肩上。我们背负着这个重担,承受得起或是承受不起。我们与之反抗,不是输就是赢。可说到底,萨比娜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什么也没发生。她离开了一个男人,因为她想离开他。在那之后,他有没有再追她?有没有试图报复?没有。她的悲剧不是因为重,而是在于轻。压倒她的不是重,而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公墓里的众生根本没在死后变得清醒起来,反倒比生前更为痴癫。他们在铭碑上夸耀着自己的显赫。这儿安息的不是父亲、兄弟、儿子或祖母,而是名流、政要和头衔及荣誉加身的人物,哪怕只是个小职员,也要在此摆出他的身份、级别、社会地位——即他的尊严——供人瞻仰。
第四部 灵与肉
它不耐烦地等着闹钟的铃声,因为铃声赋予它权利跳到床上,踩他们,拱他们。一开始,他们想阻止它这么闹,把它赶下床去,但是狗比主人要顽固,硬是赢得了自己的权利。
她讨厌永远拥挤不堪的有轨电车,车子里,人们挤作一团,心里充满怨恨,你踩我的脚,我扯你的大衣扣,相互叫骂声不迭。
朋友小酌间的交谈都被拿到电台去公开播放了,这只能说明一点:世界在变成一个集中营。
集中营,就是日日夜夜,人们永远挤着压着在一起生活的一个世界。残酷和暴力只不过是其次要特征(而且绝非必然)。集中营,是对私生活的彻底剥夺。
什么叫做调情?可以说调情是一种暗示有进一步性接触可能的行为,但又不担保这种可能性一定能够兑现。换言之,调情是没有保证的性交承诺。
他们必须给人设陷阱,以便控制他们为自己服务,利用他们再来给别人设陷阱,如此一来,渐渐地就将整个民族变成一个告密者的庞大组织。
要逃避痛苦,最常见的,就是躲进未来。在时间的轨道上,人们想象有一条线,超脱了这条线,当前的痛苦便不复存在。
第五部 轻与重
罪恶的制度并非由罪人建立,而恰恰由那些确信已经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惟一道路的积极分子所建立。他们大无畏地捍卫这条道路,并因此而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但若干时间以后,事情变得无比清晰明了,原来天堂并不存在,而那些积极分子也就成了杀人凶手。
是不是只要他们不知道就算是无辜?如果王位上坐的是个蠢蛋,那么是否只因为他是个蠢蛋就可推卸自己的一切责任?
在一个由恐怖力量统治的社会里,声明根本不承担任何实际责任,因为都是在暴力威胁下作出的声明。所以,一个正直的人也完全有必要不把它放在心上,压根别去理会它们。
那是一种秘密同谋之间不好意思的笑。就好像两个男人碰巧在妓院相遇,微微一笑,双方都有点难为情,但同时也暗暗感到一丝快慰,因为这种不好意思是双方的。于是在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友好的关系。
第一种人高兴,是因为一旦懦弱成风,他们曾经有过的行为便再也普通不过,因此也就给他们挽回了名誉。第二种人则把自己的荣耀看作一种特权,决不愿放弃。为此,他们对懦弱者心存一份喜爱,要是没有这些懦弱者,他们的勇敢将会立即变成一种徒劳之举,谁也不欣赏。
滑稽又可悲的是,在这种时候我们所接受过的良好教育恰恰成了警察的帮凶。因为我们不懂得怎么扯谎。
他已经很清楚人们的心理,他们从别人的精神耻辱中得到无比的快乐,根本不愿意有什么解释来糟蹋这份快乐。
要是能有什么方法把人分成不同类别的话,那么最佳的分类尺度莫过于个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将人们引入不同的职业并终身从事。
一句话,若出自于康德,哪怕是一声“早安”,要是说得到位,听起来也可能像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命题。
发现那百万分之一,并征服它,托马斯执迷于这一欲念。在他看来,迷恋女性的意义即在于此。他迷恋的不是女人,而是每个女人身上无法想象的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使一个女人有别于他者的百万分之一的不同之处。
只有在性上,那百万分之一的不同才显珍贵,因为不是公开就能了解的,而需要去征服。还在半个世纪以前,这种征服需要更多的时间(几个星期,有时甚至是几个月!)。被征服对象的价值与征服她们的时间成正比。甚至在今天,尽管征服的时间大大缩短,性仍旧像一个保险箱,女性之“我”的所有奥秘都藏在里头。
前者的迷恋是浪漫型的迷恋: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是他们自己,是他们的理想。他们总是不断地失望,因为,正如我们所知,理想从来都是不可能找到的。
后者的迷恋是放荡型的迷恋,女人在其中看不到丝毫感人之处:由于男人没有在女性身上寄托一个主观的理想,他们对所有女人都感兴趣,没有谁会令他们失望。
由于浪漫型的情场老手总是追求同一类型女子,人们甚至觉察不到他们又换了情人;朋友们看不出这些女子之间的区别,总是用一个名字来称呼所有情人,从而不断地引起误会。
在寻欢过程中,放荡型的好色之徒(托马斯显然应归于此类)离约定俗成的女性美(他们很快就厌倦了这种美)愈来愈远,最终不可避免地成为猎奇者。
念叨着这个公式,他体验到一阵灿烂的快意,仿佛又征服了世界的一角;仿佛用想象的解剖刀,从宇宙无尽的天幕上切下细薄的一条。
爱由隐喻而起。换言之:爱开始于一个女人以某句话印在我们诗化记忆中的那一刻。
然而,小说人物并非产生于我的履历表中的任何一种情景。我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我自己未曾实现的可能性。我爱所有的主人公,并且所有主人公都令我同样地恐惧,原因就在于此。他们,这些人物或那些人物,跨越了界限,而我只是绕了过去。
波希米亚的历史不会重演,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波希米亚和欧洲的历史是两张草图,出自命中注定无法拥有生死经验的人类之笔。历史和个人生命一样轻,不能承受地轻,轻若鸿毛,轻若飞扬的尘埃,轻若明日即将消失的东西。
这个事实是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不会记录下来的:俄军占领后的几年是葬礼的年代,死亡从未如此频繁过。
然而世界是如此丑陋,没有人会愿意起死回生。
他心里想:大脑的时钟结构应该有两个转向相反的齿轮。一个负责视觉,另一个负责身体反映。一个齿轮上刻着裸体女人的影像,卡在相反的那个齿轮上,而这个齿轮上记录着勃起的命令。如果一个齿轮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跳了一个槽口,让负责兴奋的那个齿和记着正在飞翔的燕子的影像的齿发生了关系,这样在看到燕子的时候,阴茎就会勃起。
第六部 伟大的进军
周围的人都双重地惧怕他:一是他可以用手中的权力伤害他们(他毕竟是斯大林的儿子),二是可能恰恰是因与他的友谊(而成为斯大林责难儿子的替罪羊)。
是的,当北极靠近南极,当两极几乎相触及时,地球就会消失,人类就会跌入真空,令人晕头转向,经不住堕落的诱惑而倒下。
如果打入地狱与享有特权是惟一且同一的,如果高贵和粗俗之间没有丝毫区分,如果上帝之子可以因粪便而遭人指责,那么人类存在就会失去其整个维度,成为不能承受之轻。
斯大林之子因粪便而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为粪便而死并不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死。德国人不惜牺牲生命向东方拼命扩张帝国的领土,俄国人则为向西方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而丧生,是的,这些人为愚蠢的事情而死,他们的死才毫无意义,才没有任何价值。相反,斯大林儿子之死是在战争的普遍愚蠢之中惟一的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死。
令她反感的,远不是世界的丑陋(城堡被改造成马厩),而是这个世界所戴的漂亮面具,换句话说,也就是媚俗。五一节,就是这种媚俗的典型。
当心灵在说话,理智出来高声反对,是不恰当的。在媚俗的王国,实施的是心灵的专制。
媚俗让人接连产生两滴感动的泪滴,第一滴眼泪说:瞧这草坪上奔跑的孩子们,真美啊!
第二滴眼泪说:看到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跟全人类一起被感动,真美啊!
只有第二滴眼泪才使媚俗成其为媚俗。
人类的博爱都只能是建立在媚俗的基础之上。
在一个多种流派并存、多种势力互相抵消、互相制约的社会里,多少还可以摆脱媚俗的专横;个人可以维护自己的个性,艺术家可以创造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但是在某个政治运动独霸整个权力的地方,人们便一下置身于极权的媚俗之王国。
在现实的世界里,是可以生存的。理想世界一旦实现,在那个到处是愚蠢的笑脸的世界里,她恐怕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过不了一周,她就会因恐惧而死。
无产阶级专政还是民主制?拒绝消费社会还是提高生产?要断头台还是废除死刑?这无关紧要。将一个左的人造就为左的人的,并不是这种或那种理论,而是将任何一种理论都纳入所谓伟大的进军这一媚俗之中的能力。
在行动和演戏之间,他别无选择。他惟有一种选择:要么演戏,要么什么也不干。在某些情况下,人注定要演戏。他们与沉默势力的抗争(反对河对岸的沉默势力,反对变成无声的窃听器藏在墙中的警察),是一个剧团向一支军队发起的战斗。
对他而言,谁也替代不了那种不知名的目光,他感觉要窒息了。而后的某一天,他终于明白,有人寸步不离地在跟踪他,窃听他的电话,甚至在街上偷拍他的照片。蓦然间,不知名的目光无处不在地伴随着他,他重又可以呼吸了!他是幸福的!
第七部 卡列宁的微笑
也许正是谁也不愿在农村呆下去,国家才丧失了对农村的管制权。当农民不再是土地的主人,而只是一名被雇来种地的职工时,他就不再依恋这片家园和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他一无所有,因而也不惧怕会失去什么。
这群牛性情温和,从不耍坏,有时表现得快乐而幼稚,简直就像那些假装是十四岁少女的五十开外的胖女人。
过了一年,积聚起的所有仇恨(首先拿动物做试验),都转向了真正的目标:人类。开除、逮捕、审判开始了。牲畜总算可以喘口气了。
人与狗之间的爱是牧歌一样的。这是一种没有冲突,没有撕心裂肺的场面,没有变故的爱。卡列宁围绕在特蕾莎和托马斯的身边,过着建立在重复之上的循环生活,并期望他们也这样。
人类之时间不是循环转动的,而是直线前进。这就是为什么人类不可能幸福的缘故,因为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望。
与人相比,狗几乎没有什么特权,但它倒是有一项值得重视:它不受法律的制约,可以享受安乐死。动物有权无痛苦地死亡。
使命?特蕾莎,那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没有使命。任何人都没有使命。当你发现自己是自由的,没有任何使命时,便是一种极大的解脱。
此刻她又感受到了坐在飞机上的那种奇特的幸福,那种奇特的忧虑。这忧虑意味着:我们已在最后的一站。这幸福意味着:我们在一起。忧虑是形式,幸福是内容。幸福充盈着忧虑的空间。
书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