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命运》

“然后,我还知道了,神明其实一个都没有走,他们就藏在厕所里,他们就藏在这世间最恶心的地方——好像这里本来就是生下他们的地方。”

二十一世纪的《活着》。

这本书极好,“黑狗达” 的功力比《皮囊》时期提升了不少。文字平实朴素,剧情跌宕起伏,同时又不矫情,太难得了。

原文摘录

开篇

这次老人终于成功地离开了,他突然脚一蹬的那刻,大家竟然不约而同为他开心地欢呼,继而突然意识到,人真的走了,才愣愣地坠入巨大的沉默和悲伤中。

人老到将死的程度,有多少财富多少故事都不重要,最终还是回到了每个人的性格本色。小气的、胆小的、照顾欲强的……大家越活越直接,也好像越活越回去。

但声音一出来,却平淡到让你觉得,像在婚宴上端上来了一道开水。经历了九十九年,阿太最终什么情绪的佐料都懒得加。

衰老这个家伙,虽然名字听着很老,但其实很调皮,它会在你记忆里,开始关上一盏盏灯,你会发现自己的脑子一片片开始黑。

反而,死亡是个不错的家伙,当它要来了,它会把灯给你打开,因为死亡认为,这些记忆,都是你的财富。死亡是非常公平但可能欠缺点幽默感的朋友。

我看到她的死亡很高贵,它很有礼节,风度翩翩。它的早早到来,在于它认为,让一个人手忙脚乱地离开,总是那么失礼。

回忆一 层层浪

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为什么咱们这庙多:因为人生需要解决的问题真多,一个神明,不够。

这个海边小镇的人,哪有什么精神生活,但人真不能只是靠吃东西活着的,一个人生命中的鸡毛蒜皮和酸甜苦辣,就是别人有滋有味的精神养料。

以后你看到谁被按在哪个角色里,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多讨人厌多脏,你还是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个命运的手指头,说不定命运的手指头一松,他就马上脱离那个角色了。

大家的生活各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谁是发自内心管他人的风波的?

我阿爸愣愣的,估计还在琢磨着突然披上的这身生活,合不合身。

这种自己家的死亡,都是突然间从生活中剐去一块肉,那伤口,就打开着,风吹过都会疼,还不能盖,盖着会发脓,所以就开着,等着肉慢慢地长,慢慢地愈合。

我每每开心不开心到一个点的时候,就仿佛看到那床铺天盖地的烟火被子,我都在想,我这辈子算什么啊?我在想,是不是有些很好的日子我去不到啊,甚至,我一辈子都想象不到啊。

爷爷继续笑着,身体继续抖着,脚突然猛地一蹬,爷爷要走了。就要走了,却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突然大喊:哎呀呀,你说,这烟花会不会,会不会是老天爷的一个屁啊——

我后来才理解,奶奶没喊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因为,我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

她们安慰人的逻辑,最终都有一个陡峭的终点——这是命啊。

再烂的活法,日子也是会过去的。那时候我看不见,后来一回首,那时间一刀刀真真切切刻在我们身上。

这世间一个个人,前仆后继地来,前仆后继地走,被后人推着,也搡着前人,一个个人,一层层浪。我爷爷我阿母的浪花翻过去了,我的浪才往前推;我的浪花要翻过来了,这不现在又把你往前推。我的人生,自然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也就是我的故事。就如同我的故事,终究是你的故事。

回忆二 海上土

那神婆口袋里总装满瓜子,她习惯每说一句话时把瓜子嗑开,咀嚼瓜子的节奏就嵌在说话的节奏里。她还总能把瓜子壳吐在一句话需要停顿的地方,好像瓜子壳就是她说话的逗号和句号,好像没有瓜子她就不会说话。

神婆是不追了,但她的话已经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追上来,还咬上了。

你知道吗,人有好多辈子的;你知道吗,人为什么这么多辈子?就是要一辈子一辈子地过,最终过到人间困不住你了,那魂灵自然就轻盈了,也不用谁封,到时候你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神也是仙了。

这世界上很多坏东西都是在发现你软弱的时候才追上来的。

神婆说到这儿的时候,眼眶还是红了,但瓜子继续嗑着,藤摇椅继续摇着。她吐了一片瓜子壳,愤愤不平道:我怎么知道,它从此真不来和我说话了,你说气人不?死也没必要死得这么干干净净吧。

我闻到空气中,一阵阵,各种游走的香味,我才发现,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开了。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以前闻不到。我突然很感伤地想,这生活中应该有许多好的部分,但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

听听别人一辈子的故事,储存着,可以帮咱们自己过好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

神婆回:好死比活着舒服,那当然是要庆祝。

神婆不耐烦地回:死和活一样的,有开心也有不开心。

神婆说:你听出来了吗?是不是死得理所当然?你觉得生了容易?活了容易?生别人了容易?养活了容易?老了容易?这一道道关,说起来容易,哪道又真的容易?但他都没被卡住,简直是上好的死了,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都不用去掰。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这还不好?

神婆说:这不就结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帮人活下来?我就知道,神明就是这么干的,我也就跟着这么干。去葬礼,听一个人一辈子的故事;在这里,听每个人活着的故事。

我也没再去辨认那神婆讲话的真与假,反正我只有十几岁,神婆说着,我就听着。我还要活这么多年,有的是时间去验证,但我想,其实干吗去验证?有这样的世界,不也挺好的。

我想着想着,想到,所以我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找阿母,就不让她去找她阿母?我阿母只是个小女孩啊。

我边走边想,因为我是无父无母的人了,所以我身体轻飘飘的。这样一想,好像我是如何来到这世界的,甚至我整个人,都是不真实的了。

阿太的人生到如今已经漫长又和缓了,像山间宁静的河流。我要如何去安慰一条河流的哭泣?

回忆三 田里花

之所以说我阿母的死是顺水推舟的,是因为在阿母走后,我也进入那种状态了。然后我知道了:我阿母不是滑倒也不是跳下去的,就是在某一个时刻,心里的某一个念头——刚好可以这么滑下去——她就在那一下,顺水推舟让自己走了。

我知道了,人心里真的有一片海,一直在翻滚着,而自己的魂灵如果没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去压住——类似于压舱石的东西,只要某一刻某一个小小的情绪的浪过来,魂灵就会被这么打翻,沉入那海底去了。

到你这个年纪,应该也发现了吧,每个人心里藏着的那片海,深得很。我们很多时候都不理解自己,更何况别人呢。许多事情往往过了很久,才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是那样想的啊。

如果这一辈子就能活明白所有问题中的道理,那下辈子就没必要投胎了,活完这辈子,就赶紧申请当神仙去吧。

我心里突然变得很安宁,估计心里空成一片湖了。湖里的水,就是我反复告诉自己的话:这不就是遂你所愿吗?

人好玩的一点是,只要有人记住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你在她面前就会又活成什么样。

神婆继续在院子里铺地瓜片,说:你就没见识,饥荒就是这世间生病了。这世间和人一样,生病肯定是全身发作的,北边都那样了,肯定要传染到咱们这边来了。

我知道的,很多人去远方,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自己内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这样的人真傻,去了远的地方,那些问题就不在了吗?

这些尸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认领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不同的组合出现,总有人在猜度着发生了什么故事。事实上他们都是用自己的故事去猜度别人的,猜着说着,反倒被别人知道了,说话的人大概经历了什么样的人生。

当时中原战乱,咱们的老祖宗逃到这里时,看到入海口,这些尸体堆满了沙滩。他们当时就一个个问,该送走的,好好送他走,毕竟大家都是可怜人;能当神保护咱们的,大家就把他供起来——毕竟他们也当过可怜人,他们知道咱们世间的可怜。

神婆继续说:咱们这儿,一千多年了,每年都有尸体漂来入海口,每个尸体,咱们都要问清楚的。有的当不了神,但还是告诉我们很多事情:有饿死的尸体漂过来,咱们就赶紧囤粮;有浑身刀伤的漂过来,咱们这边的宗族就赶紧练兵……

神婆有点生气了: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承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那神婆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

她也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

回忆四 厕中佛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他讲得很清楚,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阿妹笑得很开心地说:所以那场葬礼一边送婆婆去阴间,一边送咱们回人间,是吧?

有的人把一块地当作一个世界,有的人把一个世界当作一块地,哪有什么对错。

他对儿子说:华生你就去吧。如果结了果,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如果没有结果,也没关系,无论生死,都回来和我说一声。你有结果了,我的一生也就有结果了。

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

我那段时间老觉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长出许多根须,硬是往这地里扎。虽然那地再怎么松,终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开心,终究很难,但咬咬牙,还是可以扎进去的。

一开始我以为,是我每天搬的东西太重,把自己压得越来越矮。后来看着孩子们的裤脚,才知道,是他们长得真快。

看到过收成的人,会更知道怎么开始种地。

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它会在经过某个山谷时就突然坠落成瀑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那人从地里刨出了比此前多三四倍的芋头,放进那筐里,说:刚才是偷的,你们偷了心里不舒服,我被偷了心里难受。现在是我送你们的,你们心里高兴,我心里也高兴。

他们疼爱百花,和我疼爱百花应该是一样的想法:起码我们之中有一个人,能代表我们所有人活得很好。

我边跑边哭,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

我阿妹问我:你在骂谁?

我说:命运。

我阿妹说:那你做好什么准备了吗?

我哭着说:我还没找到神明。我找不到神明了。

我知道了,此时是我蹲在厕所里哭,但此前很多人和我一样,在这个最臭的地方,假装蹲着坑偷偷哭。然后,我还知道了,神明其实一个都没有走,他们就藏在厕所里,他们就藏在这世间最恶心的地方——好像这里本来就是生下他们的地方。

北来说:能找到命运那家伙吗?我要去和它打架。
我想到十五岁的自己也说过一样的话,便笑着说:可以啊,只是你得找到和它打架的方法。

听了一个又一个人说故事,这世界翻来覆去让人难受的事情都还是那些。

我开心地想,我就知道,当时那颗炮弹就是杨万流打过来的——他从来不对我说什么肉麻的话,但他把那颗心刻在炮弹上。那炮说得可大声了。

有尊叫紫姑的神明最可爱,问卜了半天,说不想建庙了,她就住厕所里了。
那尊神明,用咱们现在的说法是神界的妇联主任。她估计是看到太多女人都躲在厕所里哭吧。

回忆五 天顶孔

他们每次都说:我们很好,勿念。我知道的,他们不好。自己的孩子过得好不好,阿母都是知道的。

我说:思想是什么意思,活着就那些道理,没有老和新的差别。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我还知道人和狼一样,一饿,那牙齿就会露出来的。

从一开始就有人站在我家门口骂,说我是封建余孽,要打倒我。

有一次他们骂得比较激烈了,我就走出去,问:你爷爷或者奶奶疼你吗?

那些年轻人没有预料到我会问这个,继续喊着口号。

我又问了一句:你爷爷或者奶奶还在世吗?

有个人回了:关你这个封建余孽什么事?

我说:那你希望你们死去的亲人来看你吗?

那群人就愣了。

愣了一会儿,他们继续喊口号,喊得更大声了,或许想以此证明,他们不认可我说的。

对于未来,老的少的都一无所知。我想,我就把我认为对的活法活出来,如果他们也觉得对,就跟着这样活;他们若觉得不对,就自己找。

我在想,其实我可以去死了,我想要的都有了,我如果就此死了,我死得多漂亮啊。

我阿妹说:我这辈子遗憾可太多,又补不回来,所以着急盼着下辈子啊。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缩,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但现在我要走了,我得告诉你,其实我觉得百花走得挺好的。她的身体实在太疼了,她又怕我担心,一疼就笑,所以她整天一直笑。

阿太说:一个人如果是好死的,那到他最后要走的时候,他可以有一次选择——可以入土为安赶紧轮回,也可以向天开枪,再不回来。那样,天上就会多一个洞。

阿太说: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后记 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我因此知道了什么是难过,也因此知道了,什么是写作。这些灵魂的血,写成诗或者歌,是难过最好看的样子。

这很正常,人生便是如此,人间便是如此。这很不易,普通的不易;生而为人,共同可知的不易。

或许当我尽可能地努力后,依然无法说出一二。但我想,或许到那个时刻,我能真正明白,这人间从来没有生离,没有死别。这人间不过是,天上的人来了,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3-07-15

更新于

2024-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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