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暮色将至:伟大作家的最后时刻》
几个月前跟彭总逛颐和园时被推荐了这本书。我本对这类半传记性质的书不感兴趣,可看完了序言就决定要读下去了,相较于对最后时刻的描写,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诚恳才是最吸引我的——这是一本不做作的书。
镜头对准的有作家、心理学家、诗人,他们在面临死亡时的表现迥然不同,有的如圣徒般虔诚,有的如孩子般抗拒,有的早已盼望且在心里演绎多年,有的毫不在意,只道寻常。对我来说这本书的意义在于它提供了极其详实的素材来让我从不同的角度审视死亡,这些素材还都是由世界上最具创造力也最敏感的人群提供的,这种体验并不能从平素生活中得到。
原文摘录
序言
有人给我戴上一个面罩。我尝到了氧气的甜美,就像品尝天空一样。
他们完全、彻底地陷在那段触目惊心的时光里;他们不停地被拉回到那时光中;他们深爱着它,就像你深爱着某个伤害了你的人:它不会放过他们。
在这些死亡之中,我们可以瞥见几分勇敢和美丽、毫无意义的极端痛苦、狂暴的自我毁灭、真正的糟糕举止,当然也有创造性的爆发、无上的奉献和准确的自我认知在闪耀,还有一些华美的幻象。
苏珊·桑塔格曾经写道:“人们对那些展示痛苦身体的照片的胃口,几乎和对那些展示裸体的照片的欲望一样强烈。”
我有一个感觉,我的父亲一定会面露笑容,如果他碰巧看到弗洛伊德引用萧伯纳的话:“别想试着永远活下去,你不会成功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最后谈话根本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戏拟之中,带着拒绝意义的形式,表现为贝克特式的拥抱荒诞。以菲利普·罗斯母亲的遗言为例:“我不想要这份汤。”
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我们习惯于强调死亡的偶然因果关系——事故、疾病、感染、高龄。以这种方式,我们流露出一种企图:想要把死亡的必然性归因于一种偶然事件。”
过去这些天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大限将至的感觉,已经凝结成现实了,就像云朵凝结成人们所需的雨水。有一种轻松感,一种放松感,伴随着痛苦而来:你生命中大块的部分,已经被剥夺一空,突然变得可有可无了。你变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件人体行李,等待着被运送到他人手中。
在我的脑海里,我把我正在做的工作看成逆向的传记,一个从死亡开始展开的整个人生。
苏珊·桑塔格
他的神情有几分像是一个皇太子,突然发现自己的国家已经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民主国家。
知道自己要死了,真是奇妙;它真正地让你认清了事情的轻重缓急,并按序为之。
也许,她不想立遗嘱的原因同毕加索当初的一样:因为立遗嘱意味着承认自己即将辞世了。
桑塔格认为,不管生命好赖,任何人都会迷恋它,不惜任何代价地紧抓住不放,所以她无法理解苏珊·陶布斯,因而很恼怒。正如她对她的医生斯蒂芬·尼米尔说道,她不在乎“生命的质量”:她在乎的是生命本身,正是这种绝对价值,即将在西雅图受到考验。
生病太粗俗、太轻率!它让我想要闭嘴。我的身体在大声说话,说得比我一向所能说的更加清晰明了。
她双眼中的那份凶狠以及棱角分明的丰富表情,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来没有的虚胖,一种从未有过的含混,仿佛有人把她弄模糊了,仿佛她已经变形为一个普通人,就是那种她发誓自己永生不会变成的普通人。
她喜欢待在外面。她喜欢新鲜的空气。伟大的文明世界,罗马、巴黎、东京、萨拉热窝(“我变换国家,就像其他人换房子一样容易。”她曾经这样写道),已经浓缩进她的病房之中。
苏珊十六岁的时候,在笔记本里写道:“死亡恃强欺弱,让人恐惧,人们倾其所有、竭尽所能想要理解那无法理解的……‘我也终将死去’……但是,对我来说,不再活着如何可能……没有了我,万事万物如何存在?”
戴维还这样写道:“继续活着:也许那就是她告别人世的方式。”
任何对话都会被进来的某位护士打断,任何思绪飘荡的瞬间都会戛然而止:在医院里,你的思想不完全属于自己;你的思想有几分属于那名前来检查身体的护士。
不过,没有说出的话很重要;它不断累积,意义非凡。在她的自传体故事《中国旅行计划》(“Project for a Trip to China”)中,桑塔格写下了一行关于她母亲的优雅文字:“三年之后,我被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文学弄得精疲力竭,这些文学由母亲和我之间的那些未写出的信件和未拨出的电话所构成。”
几个小时后,尼米尔医生走了进来,关掉了监护仪。他解释道,如果监护仪一直开着,大家就会观看上面的参数线,而不是聚焦在病人身上。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说,他之所以喜欢狗,是因为它们没有矛盾的情感,它们和人类不一样,可以不带憎恶地去爱。
弗洛伊德的逻辑前提欲盖弥彰,对他来说,死亡是某种可以掌控的东西,人们可以为之做好准备,或者加以练习。“假如你能够忍受生命,”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那么准备好死亡。”
弗洛伊德是如此迫切地想要超凡脱俗,想要清晰地查看和领会死亡的事实,以至于他只能将附属于生命的那些激情和奔放归属于“非理性”。理性似乎是一个包罗万象、事无巨细的代码,在此处用来指代某种更加陌生和罕见的东西:对生命依恋的节制。仿佛人们只应该稍微依恋一下生命。
他总是想象着自己超然度外、麻木迟钝,然后,某种东西,例如一束白花,一纸来自前病人的问候,就会使这种想象土崩瓦解;他又会变回成迷恋生命、执着而忙碌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对于弗洛伊德来说,抽烟代表着选择,代表着暗淡无望情境下的意志彰显。他抽烟,一部分是为了抵抗、反叛,以及自我的宣言。
最后的日子里,弗洛伊德在读巴尔扎克的《驴皮记》。“有关自杀,存在着某种伟大而恐怖的东西。绝大多数人的垮台并不危险;他们就像从低处跌下来的孩童一般,伤害不了自身;但是当一个伟大人物被扔下的时候,他注定要从高处落下。他一定已经被抬到了接近天际的高度。”
“我们无法观察自身的死亡。”弗洛伊德写道,如此充满权威性,充满说服力,而与此同时他极尽所能想做的事情,正是观察自己的死亡。
约翰·厄普代克
这次的康复有不少问题,其中之一就是他根本没在康复:肺部的麻烦持续不退。
即使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人类也普遍存在款待他人的冲动,这在厄普代克的身上体现得似乎尤其强烈,尽管他看穿了这种冲动,憎恶过它,也详究过它。
他告诉她,要让任何人感兴趣,必须要把他生命中快乐的社会性表面,和他小说中潜藏的黑暗面,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并置起来。
厄普代克不断地把出轨写成死亡的一剂解药;在小说中,正是通过性冒险,人们获得永生。他创造的人物中,有一个是这样描述情人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和她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哪怕只是和她一起站在街角等红灯,我都知道我永远不会死。”
“过了一定的年龄,婚姻就主要是——苦涩的时光也好,温柔的时刻也罢——一场在坟墓边上玩耍的你推我躲的精神游戏。”
他说,他不得不教导自己:已经老了。这暗示着,认为自己老了是一种不可能性,也许甚至还暗示着一种欲望:同当下的自我摆脱关系,来青睐过往中的那些更加鲜活的自我。
与绝大多数人不一样,厄普代克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子女和孙辈们视作通往永生的一种伪装。他把自己的DNA将会进入未来这一知识看作“冰冷的安慰”。他笔下的一个人物“看着子女们,说他们正在吸走他的生命”。在“兔子”系列里,当“兔子”的孙女诞生时,他想到:“家产的人质,心灵的渴望,一个小孙女儿。他的。他棺材上的一枚小钉子。他的。”
厄普代克为“兔子”写了一个安宁的死亡:“他累得美滋滋的。他闭上了眼睛。”
狄兰·托马斯
任何一个曾经经历婚姻崩溃的人都知道,在某个特定时候,死亡似乎未必不是一个理性的解决方案。
这不是困难,反而是一种特权。
托马斯会经常发明一些疾病或者夸大它们;这对他来说,有时候是一种娱乐,有时候是一种必须。他经常以疾病和受伤作为借口,搪塞那些编辑、朋友和资助人。
诗人发现疾病是一个非常便利的语言,可以解释他和正常生活之间的扭曲关系、他时常发生的软弱无能,以及他的极端不负责任。
看起来,仿佛他喝了八杯还是十八杯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消解托马斯已经死了这个事实,或者可以把他转变成一个温和而理智的人,不会虐待自己的身体,也不会在继续生活这个问题上有什么矛盾的想法。
托马斯是那种想待在外面的人,因为在家里躺在床上就是向虚无投降。这就是托马斯之所以患失眠症的原因之一:那种要延长、继续前进、砸碎一种可怖的安静(那是独自一人的感觉)的欲望。托马斯发现喝酒是失眠症最好的疗法。
人们不禁会想,他对待金钱极端不负责任的态度说明了他对时间的某种焦虑:人生并不是一如既往地为托马斯向前滚动。他待在酒吧中的那一天、那一个小时,在某种非常真实的意义上就是世界的尽头。
在托马斯的钱包里,有一张已经褪了色的来自威尔士一家地方报纸的剪报。上面有一张他儿童时长跑比赛获胜的照片。三十年来,他一直随身携带。他是一个苗条的、漂亮的男孩,在比赛中获胜。在所有的访谈、奖项,以及个人档案中,这是他保存在钱包中随身携带的东西。这次干净的胜利,这奔跑和获胜,发生在一个他还没有奔跑没有获胜的时光里。
莫里斯·桑达克
对某件耻辱的、秘密的,或者不为社会所认可的事情的意识一直伴随着作为艺术家的他,甚至在他出柜之后,甚至年过八旬。
林恩能成为他极好的伴侣,部分原因是她不会尝试着拯救他或者使他开心,或者从个人层面上看待他的不幸。她尊重他的情绪;她帮助他与它们共存;她使他的生活模式得以可能,而不想去改变他,或者相信改变是可能的,或者私下里抱此希望。
他感到,死亡无处不在,而他拙于生命。
人们意识到,桑达克在为自己制造一个人格面具,其精心程度不亚于他在作品中所描绘的任何线图。他在创造一个桑达克角色:聪明、阴暗、令人震惊,他会让人感兴趣、激起钦佩之情,引出深沉的爱和忠诚,让人们以一种罕见的方式依附迷恋他。
“看看大自然,”他在另外一个访谈中说,“多么美丽,当她不他妈的发神经并杀光你所有的树的时候。”
尾声:詹姆斯·索特
他写道:“国王们的死有人传诵,但是普通人的孩子则不会。”他这样拘谨并非毫无理由。他在设置禁区。有些事情,你没有必要写出来。有些事情,你没有必要谈论。有些事情,你不需要付诸文字。
索特说,在空中弄不清地球在哪里是比想象的要容易很多的事。
舍温·努兰提及了最经常伴随心脏病的那种疼痛:“它最通常地被患者们描述为一种束紧般的痛,像被钳子夹。有时候,它作为一种令人崩溃的压力而显现自身,就好像一种无法忍受的、钝器般的重压抵在前胸,然后沿着左臂一路向下辐射,或者向上直至脖子和下巴。那种感觉是非常恐怖的……因为……它伴随着一种意识(相当现实的意识):有可能死神即将来临。”
在这些死亡中,我所发现的美丽,正是让我吃惊的东西,有生命的奔涌而入,工作的广袤无边,伟大的、时而错乱的外在勇气,以及最后时刻中的疯狂的爱。
随笔:《暮色将至:伟大作家的最后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