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最近这几年的历史类出版物都喜欢叫这种风格的名字,倒也主题鲜明,省去了挑选的时间成本。标题属于北魏时期跨越了数朝的一位宫女——法号慈庆的王钟儿,但是内容并不完全属于她,甚至可以说内容本质上与她无关:慈庆只是作为一条线索,全书实际上还是在讲述自文成帝拓跋濬到孝明帝元诩这半个多世纪的北魏历史,尤其是顶层的权力演变历史。

原文摘录

引言:慈庆之死

北魏迁都洛阳以后,被废或失势的后妃有不少出家为尼的,无论是否自愿,比起佛教传入之前同样情形的那些宫廷女性,比丘尼的身份使她们能获得某种程度的自由和新生,至少能保持某种相对独立的社群生活。

1 家在悬瓠

这些看似虚美无实、空洞艳俗的谀辞,其实饱含着时代内容,后人可借以观察那时的规范和理想,而在一个礼法纠缠的社会,规范和理想又意味着荣辱明暗的巨大黑洞。

唐人刘禹锡的诗句“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就是写悬瓠城的。在刘禹锡写下这句诗的三百五十多年前,宋孝武帝大明六年(北魏文成帝和平三年,462),王钟儿嫁到杨家,之后在汝水盘旋的悬瓠城里过了两年平静的婚后生活,肯定秋天吃到了本地特产的那种板栗。不过安定的生活只有两年。两年后,毫无征兆地,如风中秋叶,如水上浮萍,和淮西成千上万无辜的军民人家一起,王钟儿骤然间被卷入时代的惊涛骇浪。在经历一连串撕心裂肺后,失去自由的她流落异国,成为北魏国家的奚官奴婢。

2 天有二日

刘宋的皇位继承极为险恶,皇太子继位没一个能得善终。

到刘子业即位时,前两代都是皇三子成功上位的巧合对社会心理已有所影响,刘子业亦不例外。

因此以寿阳为界分为东西,淮水以北的汝水、颍水流域的七个郡(汝南、新蔡、汝阳、汝阴、陈郡、南顿、颍川),概称淮西。

3 淮北入魏

蔡兴宗借羊祜的话表达他更长远的忧虑,那就是战场胜利未必能直接转化为政治成就。

宋明帝开启了刘宋皇室大规模自相屠戮的传统,祸延己身,终致刘氏血胤无遗。这种雷霆手段若仅仅施之于宗室倒也不太要紧,刘彧还用在了内乱之后的北边州镇,这才真正为刘宋王朝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

4 淮西惊变

北魏宦官中,和常沙弥一样因家庭罹罪或战争中被掳掠的占了绝大多数。被常珍奇裹挟到灌水的三县民人尽数被俘,侥幸活下来的都会送到北方,成为官奴婢。

5 北魏奚官

北魏皇宫(肯定不限于宫廷)里的奴婢,无论是男性宦者还是女性宫女,其来源多为罪犯与俘虏。

我们关注遥远时代的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他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我们还应该看到,对普通人的遮蔽或无视,是传统历史学系统性缺陷的一部分,是古代社会强烈而僵硬的不平等体制决定的。正是因此,我们对那些虽为正史所排斥,却凭借墓志而幸存至今的北魏宫女史料,一定要格外珍惜。

6 青齐女子

宫女的法律地位远比普通农民低下,但她们更靠近权力中心,因而也更有可能偶然地成为权力的一部分。

9 文明太后

孝文帝两岁半时取了大名“宏”,一个月后立为皇太子。立皇太子之前,孝文帝的生母李氏被杀,当然是执行“子贵母死”的旧制,只是冯太后有更现实的动力来利用这一制度。

李䜣“深所不欲,且弗之知也”,就算他愿意出卖朋友,好像也说不出什么罪状。跟安排好的一样,这时李䜣的女婿出主意,找到李敷的一个仇人,由那个人提供“事状”。

二十三岁的献文帝暴崩,冯太后再次临朝听政。重掌大权之后,她当然要除掉李䜣与李惠,但似乎相当耐心,超过了献文帝当初除掉李敷兄弟时:第一步,给他们加官晋爵;第二步,派到外镇大州当刺史;第三步,让人检举他们密谋南叛。有意思的是,诬告李䜣的,正是当年参与诬告李敷、后来深得李䜣器重的范标,这恐怕也是冯太后为了深度复仇而特意安排的。李䜣、李惠两家蒙受祸难的惨烈,跟当年李敷兄弟完全一样。

10 子贵母死

所谓子贵母死,是指当某位皇子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时,其生母要被处死。

名义上大概也是遵循子贵母死的“故事”,但实际上应该是要避免与有皇帝生母身份的皇太后分享权力。这样跨越时间的实践累积下来,形成某种颇有制约力的传统,使得子贵母死有了一定的制度意义。当然,权力场域的参与者对制度或传统的选择性利用,才是制度成其为制度、传统成其为传统的主导力量。

然而,制度也好,传统也好,决定其出现与延续的力量显然不是后世史家对历史时代的认识,而是历史现实中操弄权力者对自身利益的判断。

常太后的掌权模式,就是抚养皇位继承人,与下一个皇帝建立情感上的母子关系。然而这时常太后自己不再年轻,大概已不能亲自养育皇子,只能找一个靠得住的代理人,着力栽培,以期待日后保护常氏家族的利益。她确定的代理人,就是后来成为文明太皇太后的宫女冯氏。

以“手铸金人”占卜休咎,并非拓跋独家所有,实乃中古内亚文化共同传统。

到太安二年正月底二月初,常太后完成培养代理人的最后一个环节,分三步走,第一步立冯贵人为皇后,第二步杀死献文帝的生母李氏,最后一步是立献文帝为皇太子。这样,就确定了献文帝与冯后之间的母子关系,冯后也就名正言顺地抚养年幼的皇太子,以建立与名分相匹配的感情联系。

11 祖孙政治

这个模板的核心是利用子贵母死旧制,除掉下一代皇位继承人的生母,取而代之,确保将来以皇太后身份操控皇权。常太后把冯太后扶上马、送一程,后来冯太后以皇太后身份掌控内宫,以同样的手段掌握了献文帝的继承人,而且走得更远,亲自抚养孝文帝,这样就事实上掌控了两代君主,甚至还在谋划控制第三代。

12 文昭高氏

宫女王钟儿和杨氏这样服侍后妃抚育子女者,那时有专门的称呼,即育母、保母或傅母。

15 元恂之死

贺鹿浑是代人常见用名,高欢的本名贺六浑即是同一个名字,不同的是高欢之欢取自贺六浑的最末音节,而陆叡之叡是另取的雅名,与本名贺鹿浑无关。

穆泰、陆叡等人的政变阴谋即使是可信的,也不能说明参与阴谋的所有人在政治上有完全一致的立场。毋宁说,这样一个谋叛集团更像是一个失意贵人们发泄不满、抱怨时政的俱乐部,进入俱乐部的人都不满意迁都等变化,但对于如何走出困境并无一致意见,对于是否采取行动、采取何种行动更是各有主张。

16 悬瓠长夏

可以设想,个人性的愤懑与敌意会在适当的时候转化为社会网络,甚至进一步转化为目标明确的有计划行动。

甚至可以说,北魏皇帝多壮年病死者,主要是因为食散服丹

17 大冯梦破

以孝文帝的抱负自期与宏图远志,当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计谋安排之下,怎么会不迸发“怀疑人生”的绝望?所谓“仲秋动痾,心容顿竭,气体羸瘠,玉几在虑”,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

算算大冯从立为皇后到“含椒而尽”,不过一年八个月,其中还有超过一半时间处在担惊受怕中。李善注《文选》引《文子》曰:“有荣华者,必有愁悴。”愁悴来得如此迅疾,也是难以想象。恰如班固所言:“朝为荣华,夕而憔悴,福不盈眦,祸溢于世。”

18 投迹四禅

中古前期佛教在东亚大陆的广泛传播,的确给许多女性——即使不是所有女性,而且当然不止是女性——带来了崭新的机会与可能。

佛教固然有屈服并服务于权力,为权力提供规驯工具的一面,但新传入的佛教也为信众提供了崭新的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

宗教社会史研究者早就发现,女性在新兴宗教的发展与传播中特别活跃,比如,早期基督教的信众中女性多于男性,上层阶级的信众中女性比例更高。

19 宣武皇帝

可以想象,慈庆是一定会参与这类讲经活动的。在旧有的情感凝结之外,老尼慈庆与宣武帝又有了一层新的精神联系。

北魏自道武帝以来虽不见兄终弟及之事,但可汗诸弟依次上位的古老内亚传统并未完全消失。美国学者艾安迪指出,北魏中前期许多皇弟死得不明不白,很像是被有计划地杀死的,目的大概是避免他们在皇帝死后参与皇位继承之争。

传统读史者会说,宣武帝元恪称得上刻薄寡恩。如今我们看元恪的成长经历和他即位后的权力格局,也可以说,他的所作所为,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内心深处强烈的不安全感。

20 晖光戚里

信任身边的人,信任与自己有较久联系的人,是宣武帝的一大特点。即使是纯粹的文臣儒生,他也更看重那些跟他“有旧”的人。

陈留公李崇、章武王元融两个王公大人物,都因为背负多到力不能胜,双双摔倒在地(“所负过多,颠仆于地”)。结果二人都受了伤:李崇伤了腰,元融伤了脚。时人因此为他俩造了一首谣谚:“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人败类,秽我明主。”所有人中,只有长乐长公主元瑛“手持绢二十匹而出”,既不想表现得过于与众不同,又不肯拿得太多(“示不异众而无劳也”),赢得时人好评,“世称其廉”。

虽然高肇兄弟和那时其他骤然暴发的权势人物一样,努力把自己的家族攀附到旧族名门的行列,但高肇似乎在还葬与联姻两个方面都不太积极。可能这是因为他们教育水平不高,对郡望建设的意义认识不足,而一味热衷于拥抱眼下的权力。不过,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历史给他们的时间还不够长。

21 帝舅之尊

史书有关高肇“贼害贤俊”“谋去良宗”的这几个事例,都与宣武朝权力斗争的核心问题有关,那就是宣武帝对几个叔父十分警惕。

身份制与等级制社会对出身与流动限度是非常敏感的,出身寒贱者只宜在一个限阈内流动,如果因某种机缘突破了制度设定的流动极限,进入由特定身份等级社会所专属的那个阶层,他就成为通常不受欢迎的特例。

高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够让宣武帝对他的信任保持长达十三四年,可以说始终不渝。而赵修、茹皓这样的亲信,固然一时亲宠无两,但他们都没有能力长期维持宣武帝对他们亲宠的热度。

高肇的个人素质和风格还是很不一样,他没有如赵修、茹皓那样在极短时间内八面树敌,在长达十三四年的时间里从没有引发宣武帝的疑忌和疏远。

23 胡嫔充华

可以说,子贵母死旧制的阴影固然存在,后宫妃嫔自我残害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但具体到胡氏,她怀孕之后应该迅速被保护起来了。对于前来保护她的团队而言,要防范的对象是很多的,其中包括孕妇自己。

24 高肇之死

代北时期拓跋君主对华夏文化的吸收,至少在早期阶段,一个重要表现是痴迷于天象占卜谶纬等与神秘主义相关的知识。随着时间推移,华夏化程度越来越高,他们也会乐于尝试盛行于中古早期的食散进补等医学技术。孝文帝的早死,一定与食散有关。而宣武帝是不是也如其父一样痴迷食散,我们还不知道,只是一种可能。

25 灵后胡氏

只要太后和皇帝在一起(这是太后临朝听政的必要条件),就没有人能够以皇帝的名义反对太后。太后的意志以诏敕的形式下达,胆敢违抗者就是与北魏国家机器对抗。

诏书倡言“废吕尊薄”,表面上取譬当今之抑黜大冯、尊崇高照容,实际上,是为将来胡太后自己终得配飨宣武帝,预做制度和理论的安排。

这一年老尼慈庆八十一岁。至迟从孝明帝即位以来,她已隐入洛阳宫高墙华屋的暗影深处。只在很少的时刻,比如高照容改葬大典,我们知道她一定会出现,不过即使我们那时在场,也不大可能看得见她。一个团缩龙钟、昏眊重膇的老尼,在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之中,不过是一片若有若无的轻尘。

余音:时间休止

神龟二年二月,高欢作为北边六镇之一的怀朔镇负责送文件的小军官(函使),正好在洛阳,目睹了这场骚乱,也看到了最后的处理。据《北史·齐本纪》,高欢从洛阳回到怀朔(今内蒙古包头固阳县)后,“倾产以结客”,就是尽自家财力来结交朋友。可能这是某种程度的改变,引起了亲朋故旧的注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高欢回答:“吾至洛阳,宿卫羽林相率焚领军张彝宅,朝廷惧其乱而不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财物岂可常守邪?”史称高欢“自是乃有澄清天下之志”,结交了一批“奔走之友”,积攒在国家秩序解体时靠自己生存下去的人脉资源。《资治通鉴》叙此事,胡三省注云:“高欢事始此。”

历史和故事不同:故事有主人公,有开始,有结束,历史没有。故事是江河,有源头有终端。历史是海洋,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随笔:《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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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Ferris Tien

发布于

2023-08-16

更新于

2024-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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