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中华第一帝国及其以前的历史总是非常感兴趣,几个月前读完了《翦商》,从时间线上往后正好就接上了这本。本书体量不小但是核心观点挺明晰的,读起来并不费劲,书中考据虽多但都为论点服务,并非无脑堆叠(再鞭尸一下《爪牙》这种看起来让人极其痛苦的书)。
作者对西周中后期的政治困境描述非常精到:一方面西周的资源只来源于王权直接控制的京畿地区,另一方面周王室却要对全天下负有义务。对官员的赏赐、对蛮族入侵的抵抗、对远方叛乱的讨伐都只能从周王室自己的口袋掏钱,这些付出最好的后果就是一切如常,系统只有资源流失而没有增长;血缘关系维护的诸侯们随着时间而淡化联系,控制力的不足又强化了地方诸侯的独立性。一切在正反馈循环中走向崩坏。
周王室对于地方诸侯的控制力逐年减弱以至于最后成了吉祥物,联想到汉初与各个诸侯紧张的关系(如《祥瑞》中提到的,“汉廷给这些诸侯王的文书,形式上等同于外交文书,虽然号称君臣,实际上和敌国差不多,边境线上也互设关卡防备,一些重要军事物资比如战马,更是严禁流通贩卖”),或许历史书中讲的那种上下尊卑井然有序的中央-地方关系从未存在过,只是腐儒在幻想中的附会罢了。
书中对于厉王被放逐的原因的分析我认为更接近真相,或者说更具逻辑:厉王急于收拢强化王权,并且削减贵族权利,而非人民有了主人翁意识站起来推翻暴政——拿三千年前的历史事件来附会所谓马列主义才是愚蠢的行径,彼时贵族和王权的斗争才更像是特有的时代基调。当然这并非为厉王洗地,我一直都是认为历史人物的评价一般没有方向性错误,厉王本人大概率就是臭鱼烂虾,只是对于其下场真正原因的归结并非如教科书简单所言是“失徳暴戾”,而且箭垛效应也决定了“天下之恶归焉”。
书中有一点挺刷新我认知的,即玁狁并不是匈奴前身,而是西北地区的农业政权,一个强力的证据是玁狁与周王室的战争都是车战,而匈奴与汉朝主要是马战。另外对于褒姒“妖女祸国”的分析也很深刻:褒姒的故事不只是源于传统亡国之君的叙事结构,更因为西周作为圣人推崇的王朝的模范性和其灭亡的耻辱性之间需要一个“妖魔”来调和,褒姒恰好扮演了这个角色。
春秋战国的历史是一个巨大的有机体,很多故事都能被编织在同一张巨大的网上。假道伐虢背后是虢国和晋国多年的恩怨,再往前可以追溯到平王在虢国和郑国、晋国之间设置的政治平衡,再往前就是申缯灭周和平王东迁了。此外虢国在平王东迁后不久还讨伐过曲沃晋氏,这又和曲沃代翼、郑伯克段联系在了一起,曲沃代翼又间接引发了两百多年后的三家分晋(来自百家讲坛《春秋战国记》刘兴林教授的观点,曲沃代翼让晋国国君沉浸在自卑和敏感中,担心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就把所有的后代全部送到各个诸侯国当人质,一旦国君驾崩,哪个王子能在大臣的保护下返回晋国那么谁就能当国君,进而大臣的势力越来越强大,最终在三家分晋前夕形成了知赵魏韩四家最大的上卿),这种知识点相互印证的快乐是无与伦比的。
最后一章提到了中华民族或者说“华夏”这个庞大群体的身份认同就来自于西周,在周王室通过同姓分封和异姓联姻等手段的有意联合下、在诸侯的通婚中、在外敌的侵扰与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别对照下,中原贵族们渐渐形成了华夏的身份意识,并不断融合和吸纳更多的群体,这才有了今天的中华民族。
有趣的是附录四中其他学者对于本书的评价整体并不算特别正向,诸如“地表形态”的立论模糊和影响程度不清晰、论证和论据不令人信服、难以置信地忽视了周天子自身的宗教和信仰地位对于慑服与统御诸侯的作用等等。这种情况在社科书籍中也是非常常见的,毕竟书只有两种:有被批评的价值的和没有被批评的价值的。附录五中作者一一对这些批评都怼回来了,学者吵架的氛围顿时起来了,很有意思。
本书值得一读,观点简洁深刻,论证翔实完备,而且这种上古三朝的历史科普实在是太难得了,读一本少一本。